君自阑珊

修落人间归此去,竹溪深处是吾庐。

[晓薛] 归人

天蒙蒙亮的时候,薛洋一骨碌爬起来,简单洗漱过后,接了盆水把地上画废的几个阵法各浇了一遍,用脚胡乱踩了几下,陈血与朱墨融在一块,斑驳的赭红,看着有点恶心,而本就阴冷的义庄显得更加潮湿。

到临行前,薛洋都未看向晓星尘的尸身一眼,关上大门,沉缓的吱呀一声,将过往岁月和他的罪孽,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关在了门后。余生还长,这不过是生命里一个小插曲,他过了几年好日子,最终也成功逼死了仇人,没什么可留恋的,薛洋对自己说,顿时感到浑身松快。

离开义城的第一时间,薛洋去找阴虎符,这几年他用不上它,便将它寄在了安全的地方。阴虎符必然会变成,他与仙门百家利益交换最有利的筹码,只要这世道如旧,仍有人野心勃勃,只要他杀人的剑刃还未生锈,出路便有很多。他作为金家弃子,曾死得悄无声息,如今正要死而复生,轰轰烈烈搅动一场乱世风云。

薛洋顺利拿到了阴虎符,一人一剑出了蜀中,来到一个规模稍大的城镇落脚,比义城要繁华不少。弱冠之年的风流剑侠,身着利落黑衣,高束着发,眉眼俊俏,正是令人歆羡的模样。

却不曾想,脚步停滞了太久,前行也变得如此艰难。薛洋想找几个人放血喂喂降灾,却失去了作恶的契机,不断变换的人潮中,薛洋连看着不顺眼的人都没找见。这个城镇太宁静,所有人都过着有条不紊的生活,他们带着同样模糊的面容,采买,闲逛,结伴回家,平凡度日,安稳一生。仔细看又很亲切。好像不久前,他也过着这样的生活。
薛洋找了间路边支的茶水铺,喝着无味的茶,注视行人匆匆,就这样耗掉一天,感觉心都老了。

唯一的变数踏着落日余晖而来,路过的白衣道人坐在他对面,背着一柄银色仙剑,从容地斟茶饮用。
薛洋睁大了眼。随即降灾出鞘,带着凛然杀气,险险擦过人手腕。道士眉头一跳,方才的气度荡然无存,握杯的手轻震,忙不迭道歉:“对不起,我拿错茶壶了。”

穿白衣的臭道士千千万,却是如出一辙的讨厌,不过他总觉得,这副拿着拂尘的形象有点眼熟。那道士看见薛洋的眼神,好像了然了什么,凑过去,向他套近乎:“难道你也崇敬晓星尘?”

薛洋没想到还能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,他挑了挑眉,降灾横在桌上,左手托着腮,右手握紧剑柄,想着倘若这人失言一次便开杀。

“在下唐突了。”道士灵力低微,对危险的警惕性也很低,毫无所察地向他拱了拱手,“不知阁下是否听过明月清风晓星尘,前几年声名很盛,灾劫之后却隐匿了,在下曾受过他的恩惠,便以模仿衣装此等拙劣方式,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。”

确实拙劣,哪来的冒牌货跑到他跟前丢人现眼。薛洋这样想着,手却一松,杀心退了,又开始悠然饮茶,他如此宽宏大量有两个缘由,一是还想听听人带来的故事,二是已然下定了决心,不再为晓星尘波动心绪。

道士猛地倾过身,激动得看起来像个说书的,他人微言轻,且时常显得装模作样,很少有人听他讲话,更遑论要与人说起晓星尘,这颗光芒已然泯灭的宝珠。道士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,之前联合夜猎之时,他没跟上队伍,叫凶尸围困,恰巧被晓星尘所救。

因那人白鹤之姿,回忆永不蒙尘。

道士仰慕于晓星尘的剑法卓然,说了好几句赞叹的话,而那同行的傲雪凌霜也是同样不凡的人物,他们……薛洋转杯的手一顿,恶狠狠说,略过这点。
道士被人凶神恶煞的语气吓得脖子一缩,不禁腹诽,同为晓道长的追随者,这少侠戾气真大。但是道士又想,自己应该打不过他,就没敢抱怨。

“我当时想,晓道长当一直如此,仿若天上皎洁明月,不会坠落人间吧。本想着将来也许在清谈会再见,能当面向他道谢,谁知道后来……”
薛洋轻嗤了声:“你们这些人当真可笑,就为了他救你一次,就感恩戴德,铭记在心。你根本不认识他,在你的故事里,晓星尘显得特别假。”

道士转了转眼睛:“说得你好像认识他一样。”

“晓星尘不是什么天上月,他也是个普通人。要我说,他多半不怎么喜欢去清谈会论道,反而喜欢听点闲话,而且笑点很低。”说到此,薛洋沉默了片刻,感觉脑中一直绷着的某根弦突然断了,开始说了便收不住,其实没什么好讳莫如深的。

“可能在山上待久了,这世间一切对他来说都很有趣。他对什么都态度认真,剑术如此,生活如此。他闲暇时间喜欢做点小玩意,对买菜兴致也挺高,只是不会砍价,这个人不会赚钱,还不会省钱,过个穷日子也挺高兴的。看着挺聪明的,却没戒备心,别人说什么信什么,在这种险恶的世道,也不知道怎么活到现在的……”

薛洋的脸色倏然一变,喉咙里像卡了刺,发不出声,心里有个声音平静又残忍地响起,他已经死了。

晓星尘已经死了。

血色夕阳照在背上,没有多少温度,却莫名烤出满背的汗意。薛洋的眼睛都空洞了,他不再说话,只是垂首对着杯里浮起的茶叶根,枯萎着,蜷缩成小小的枝末,也像具可怜的尸体。

他余生快意的计划还是溃败了。

这条人命压得他心里沉甸甸的,本不该如此的,不过是累累血债上又多了一道血痕,却说不清那仍旧留存心头的,是脱离控制的恨,还是别有深意的悲。

“怎么你说的人晓道长好像一无是处?”

薛洋抬起了头,呆呆地望着道士。那人的白衣于此刻显得格外刺眼。
薛洋突然想,只有在身边的人才能看出真实吧,而不是一面之缘带来的肤浅崇拜,他知道很多晓星尘不为人知的小习惯,三年陪伴,晓星尘把真实全给了他,而他呢?

他的身份是假的,但是他说的做的笑的哭的也是真的。

晓星尘到底知不知道?

薛洋感觉快要窒息,他以为自己不再在乎,在这瞬间却觉得心被生生剜去了一块,痛得他直吸气。迟来的痛楚将他占满了,薛洋不觉得无聊了,他终于意识过来,自己该做什么。从晓星尘死去的那一刻起,他的余生只为这一件事。

别再自欺欺人。

道士看见人扭曲的表情,十分惊诧:“你,你怎么了?”

薛洋没说话,只是慢慢站起了身,他难得规规矩矩付了钱,为这一场阴差阳错的对谈。

离开前的最后一眼,薛洋给道士留了个笑容,张扬的,恣意的,潜藏着疯狂的。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。道士心中一惊,看一眼就觉得畏惧,只听见那人说:“你学他学得不像,以后我来做。”这威胁委婉含蓄,然而道士深刻领悟了。

日头彻底沉了下去,周遭顿显暗淡,街市的灯火逐一点亮,热闹的人声成为远去的背景。薛洋脚步不停,口中念念有词,反复说着,我要回家去。
回去等着,等那个人醒过来,再好好问问他,到底知不知道——

我曾给你的都是真的。到死都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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